参禅法要 二、禅堂开示的修行方法
(一)引言
诸位时常来请开示,令我很觉感愧。诸位每天辛辛苦苦,砍柴锄地,挑土搬砖,一天忙到晚,也没有打失办道的念头,那种为道的殷重心,实在令人感动。虚云惭愧,无道无德,说不上所谓开示,只是拾古人几口涎唾,来酬诸位之问而已。至于要用功办道,先决条件有四:1.深信因果,2.严持戒律,3.坚固信心,4.决定行门。
(二)坐禅须知
平常日用,皆在道中行,那里不是道场?本用不着什么禅堂,也不是坐才是禅的。所谓禅堂,所谓坐禅,都是为我等障深慧浅的众生而设。
坐禅先要晓得善调身心,若不善调,小则害病,大则着魔,实在可惜!禅堂的行香坐香,用意就在调身心,此外调身心的方法还多,今择要略说。
结跏趺坐时,宜顺着自然正坐,不可将腰作意挺起,否则火气上升,过后会眼屎多,口臭气顶,不思饮食,甚或吐血;又不要弯腰垂头,否则容易昏沈;尤其不要靠背,否则会吐血的。
如觉昏沈来时,睁大眼睛,挺一挺腰,轻轻略移动臀部,昏沈自然消除。
用功太急迫,觉心中烦躁时,宜万缘放下,功夫也放下来,休息几分钟,渐会舒服,然后再提起用功;否则日积月累,便会变成性躁易怒,甚或发狂着魔。
坐禅中遭遇的境界很多,说之不了,但只要你不去执着它,便碍不到你,俗所谓:「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。」虽遇着或见着什么恶境界,也不要管它,不要害怕;就是看见什么好境界,也不要管它,不要生欢喜。《楞严》所谓:「不作圣心,名善境界,若作圣解,即受群邪。」
(三)用功下手认识宾主
用功怎样下手呢?楞严会上憍陈那尊者说「客尘」二字,正是我们初心用功下手处,他说:「譬如行客,投寄旅亭,或宿或食,宿食事毕,束装前途,不遑安住,若宾主人,自无攸往;如是思惟,不住名客,住名主人,以不住者,名为客义。又如新霁,清旸升天,光入隙中,发明空中诸有尘相,尘质摇动,虚空寂然;澄寂名空,摇动名尘,以摇动者,名为尘义。」客尘喻妄想,主空喻自性。常住的主人,本不跟客人或来或往,喻常住的自性,本不随妄想忽生忽灭,所谓但自无心于万物,何妨万物常围绕。尘质自摇动,本碍不着澄寂的虚空,喻妄想自生灭,本碍不着如如的自性,所谓我心不生,万物无咎。此中「客」,自不随妄想迁流,进一步明白「空」和「尘」,妄想自不能为碍,所谓识得不为冤。果能于此谛审领会来下手用功,便不致有多大错误了。
(四)话头与疑情
古代祖师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如达摩初祖的安心,六祖的唯论见性,只要直下承当便了,本没有看话头的。到后来的祖师,见人不肯死心塌地,不能见到做到,多弄机诈,说口头禅,数他人珍宝,作自己家珍;便不得不各立门庭,各出手眼,才令学人看话头。
话头很多,如「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」,「父母未生前,如何是我本来面目」等等,但以「念佛是谁」为最普通。
什么叫话头?话,就是说话,头,就是未说话之前。如念「阿弥陀佛」是句话,未念之前就是话头。所谓话头,即是一念未生之际;一念才生,已成话尾。这一念未生之际,叫做不生;不掉举,不昏沈,不着静,不落空,叫做不灭。时时刻刻,单单的的一念回光返照这「不生不灭」,就叫做看话头,或照顾话头。
看话头先要发疑情,疑情是看话头的拐杖。何谓疑情?如问念佛的是谁,人人都知道是自己念,但是用口念呢?还是用心念呢?如果用口念,死了还有口,为甚不会念?如果用心念,心又是个甚么样子,却了不可得。因此不明白,便在「谁」上发起轻微的疑念,但切不要粗,愈细愈好,随时随地单单照顾定这疑念,像流水般不断地照顾下去,不生二念,若疑念在,不要动着它;疑念不在,再轻微提起。初用心的,必定静中比动中较为得力;但切不可生分别心,不要管它得力不得力,不要管它动中或静中,你一心一意用你的功好了。
「念佛是谁」四字,最着重在个「谁」字,其余三字,不过言其大者而已。如穿衣吃饭的是谁,屙屎放尿的是谁,打无明争人我的是谁,能知能觉的是谁,不论行住坐卧,「谁」字一举便有,最容易发起疑念,不待反复思量卜度作意才有。故「谁」字话头,实在是参禅妙法。但不是将「念佛是谁」四字作佛号念,也不是思量卜度去找念佛的是谁,叫做疑情。有等将「念佛是谁」四字念不停口,倒不如念句阿弥陀佛功德更大;有等胡思乱想东寻西找叫做疑情,那知愈想妄想愈多,等于欲升反坠,不可不知。
初心人所发的疑念很粗,忽断忽续,忽熟忽生,算不得疑情,仅可叫做想;渐渐狂心收笼了,念头也有点把得住了,才叫做参;再渐渐功夫纯熟,不疑而自疑,也不觉得坐在甚么处所,也不知道有身心世界,单单疑念现前,不间不断,这才叫疑情。实际说起来,初时那算得用功,仅是打妄想,到这时真疑现前,才是真正用功的时候。这时候是一个大关隘,很容易跑上歧路:1.这时清清净净,无限轻安,若稍失觉照(觉,即不迷,即慧;照,即不乱,即是定),便陷入轻昏状态(若有个明眼人在旁,一眼便会看出他正在这个境界,一手板打下,马上满天云雾散,很多会因此悟道的)。2.这时清清净净,空空洞洞,若疑情没有了,便是「无记」,「枯木岩」,或叫「冷水泡石头」。到这时就要提,提即觉照,但不要像初时的粗提,要极微细微细,单单的一念幽幽隐隐,湛然寂照,如如不动,灵灵不昧,了了常知,如冷火抽烟,一线绵延不断,渐渐用功到这地步时就要具金刚眼睛,不再提,提就是头上安头。
昔有僧问赵州老人道:「一物不将来时如何?」州道:「放下来!」僧道:「一物不将来,放下个甚么?」州道:「放不下,挑起去!」就是说这时节。此中风光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,不是言说可能到,到了这地步的人,自然明白,未到这地步的人,说也没用。所谓若逢剑客须呈剑,不是诗人莫献诗。
(五)照顾话头与反闻自性
或问:「观音菩萨的反闻三自性,怎见得是参禅?」我方才说照顾话头就是时时刻刻单单的的,一念回光反照这「不生,不灭」。(话头)回,即是反,「不生,不灭」,即是自性。「闻」和「照」,虽顺流时循声逐色,听不越于声,见不超于色,分别显然;但逆流时,反观自性,不去循声逐色,则原是一精明,「闻」和「照」没有两样。
我们要知道,所谓照顾话头,所谓反闻自性,绝对不是用眼睛来看,也不是用耳朵来听;若用眼睛来看,或耳朵来听,便是循声逐色,被物所转,叫做顺流;若单单的的一念在「不生不灭」中,不去循声逐色,无丝毫杂念,就叫做逆流,叫做照顾话头,也叫反闻自性,但也不是叫你死闭眼睛,或塞着耳朵,祇是叫你不要生心去循声逐色而已。
(六)生死心切与发长远心
参禅最重要生死心切和发长远心:若生死心不切,则疑情不发,功夫做不上;若没有长远心,则一曝十寒,功夫不成片。只要有个长远切心,真疑起时,尘劳烦恼不息而自息,时节一到,自然瓜熟蒂落。
我说个故事给诸位听:前清庚子年间,八国联军入京的时候,光绪徒步向陕西方面跑,每天跑几十里路,几天没有饭吃,路上有个「老百姓」「进贡」了一点红薯藤给他,他吃了还问人是甚么东西这么好吃。你想皇帝平日好大的架子!多大的威风!那曾跑过几步路?那曾饿过半顿肚子?那曾吃过红薯藤?到那时架子也不摆了,威风也不逞了,路也跑得了,肚子也饿得了,菜根也咬得了。为甚他这样放得下?因为联军想要他的命,他一心想着逃命呀!可是后来议好和,「御驾」回京,架子又摆起来了,威风又逞起来了,路又跑不得了,肚子又饿不得了,稍不高兴的东西也吃不下咽了。为甚他那时又放不下?因为联军已不要他的命,他已没有了逃命的心呀!假如他时常将逃命时的心肠来办道,还有什么办不了?可惜没个长远心,遇着顺境,又故态复萌。
诸位同参呀!岁月催人,光阴一去不复返,它时刻要我们的命,比「联军」还要利害,永不肯同我们「议和」的呀!快发个长远切心,来了生脱死苦吧!高峯妙祖说:「若论此事,如万丈深潭中,投一块石相似,透顶透底,了无丝毫间隔。诚能如是用功,如是无间,一七日中,若无倒断,妙上座永遭拔舌犁耕!」又说:「参禅若要克日成功,如堕千尺井底相似,从朝至暮,从暮至朝,千思想,万思想,单单则是个求出之心,究竟决无二念。诚能如是施功,或三日,或五日,或七日,若不彻去,西峯今日犯大妄语,永遭拔舌犁耕!」他老人家也一样大悲心切,恐怕我们发不起长远切心,故连发这么重誓来向我们保证。
(七)悟道与修道
憨山祖师说:「凡修行人,有先悟后修者,有先修后悟者。然悟有解证之不同:若依佛祖言教明心者,解悟也,多落知见,于一切境缘,多不得力;以心境角立,不得混融,融途成滞,多作障碍,此名相似般若,非真参也。若证悟者,从自己心中,朴实做去,逼拶到山穷水尽之处,忽然一念顿歇,彻了自心,如十字街头见亲爷一般,更无可疑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,亦不能吐露向人,此乃真参实悟,然后即以悟处,融会心境,净除现业流炽,妄想情虑,皆镕成一味真心,此证悟也。此之证悟,亦有深浅不同,若从根本上做功夫,打破八识窠臼,顿翻无明窟穴,一超直入,更无别法,此乃上上利根,所证者深;其余渐修,所证者浅。最怕得少为足,切忌堕在光影门头,何者?此八识根本未破,纵有作为,皆是识神边事,若以此为真,大似认贼为子,古人云:『学道之人不识真,只为从前认识神,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认作本来人。』于此一关最要透过。所言顿悟渐修者,乃先悟已彻,但有习气未能顿净,就于一切境缘上,以所悟之理,即起观照之力,历境验心,融得一分境界,证得一分法身,消得一分妄想,显得一分本智。是又全在绵密功夫,于境界上做出,更为得力也。」
所以我们不论已悟未悟,解悟证悟,一样的要修学,真实行持。所不同者,先悟后修的人,如识途老马,不会走冤枉路,比先修后悟的人较为容易;证悟的人脚踏实地,不像解悟的人浮浮泛泛,也较易得力而已。赵州老人八十犹行脚,四十年不杂用心看个「无」字,便是我们很好的模范。难道他老人家还没有悟道吗?他就是要指示我们,不要得少为足,不要我慢贡高。每见有种人看了几本经书或语录,便满口「即心即佛」,什么「竖穷三际,横徧十方」,于本分上没有半点相应,诩诩然以再来的古佛自居,逢人称扬自己已经大彻大悟;有些盲从者,也附着替他吹牛,于是鱼目混珠,真伪莫辨,弄得乱七八糟,令人退失信心,甚至兴谤。近世禅宗之不振,多半就是败于这等狂徒之手。望各位痛下苦功,不要弄假,不要说口头禅,务要真参实悟,将来作法门的龙象,来重振宗风啊!
(八)参禅与念佛
念佛的人,每每毁谤参禅;参禅的人,每每毁谤念佛,好像是死对头,必欲对方死而后快。这个是佛门最堪悲叹的恶现象!俗语也有说:「家和万事兴,家衰口不停。」兄弟阋墙,那得不受人家的耻笑和轻欺呀?参禅念佛等等法门,本来都是释迦老子亲口所说,道本无二,不过以众生的夙因和根器各不同,为应病与药汁,使方便说了许多法门来摄化群机;后来诸大师依教分宗,亦不过按当世所趋来对机说法而已。如果就其性近者来修持,则那一门都是入道妙门,本没有高下的分别。而且,法法本来可以互通,圆融无碍的。譬如念佛到一心不乱,何尝不是参禅?参禅参到能所双忘,又何尝不是念实相佛?禅者,净中之禅;净者,禅中之净。禅与净,本相辅而行,奈何世人偏执,起门户之见,自赞毁他,很像水火不相容,尽违背佛祖分宗别教的深意,且无意中犯了毁谤佛法危害佛门的重罪,不是一件极可哀可愍的事吗?望我同仁,不论修持那一个法门的,都深体佛祖无诤之旨,勿再同室操戈。大家协力同心,挽救这只浪涛汹涌中的危舟吧!
(九)用功人的两种难易
用功办道人,就其功夫的浅深,有两种难易:1.初用功的难易,2.老用功的难易。初用心的通病,就是妄想习气放不下来,无明贡高,嫉妬障碍,贪瞋痴爱,懒做好吃,是非人我,涨满一大肚皮,那能与道相应?或有些是个公子哥儿出身,习染不忘,一些委屈受不得,半点苦头吃不得,那能用功办道?他没想本师释迦牟尼佛是个甚么人出家的。或有些识得几个文字的,不晓得古德语录中的问题,是在验学人的浅深;便自作聪明,终日寻章逐句,说心说佛,将古人言句作解会,作这种说食数宝的勾当,还自以为了不起,生大我慢;遇着一场大病,便叫苦连天,或腊月三十到来,便手忙脚乱;生平知解,一点用不着,才悔之不及。更有一种人,曲解了本来是佛,不属修证的话。便说本自现成,不必修证,终日闲闲散散,任情放逸。荒废光阴,还自称出格人,随缘自在,这种人将要吃大苦头。
有点道心的人,又摸不着一个下手处,或有害怕妄想,除又除不了,终日烦烦恼恼,自怨业障深重,因此退失道心。或有要和妄想拼命,愤愤然捏拳鼓气,挺胸睁眼,像煞有介事,要和妄想决一死战;那知妄想却拚不了,倒弄得吐血发狂。或有怕落空;那知早已生出「鬼」,空也空不掉,悟又悟不来。或有将心求悟;那知求悟道,想成佛,都是个大妄想,砂非饭本,求到「驴年」也决定不得悟。或有碰着一两枝静香的,便生欢喜心;那仅是盲眼乌龟钻木孔,偶然碰着,不是实在功夫;又多一层欢喜障。或有静中觉得清清净净很好过;动中又不行,因此避喧向寂,坐在死水中过日子。诸如此类,很多很多,初用功摸不到路头实在难,有觉无照,则散乱不能「落堂」(功夫上轨道的意思);有照无觉,又坐在死水里浸杀。
用功虽说难,但摸到路头又很易。什么是初用功的易呢?没有甚么巧,放下来便是。放下个甚么?便是放下一切无明烦恼。诸位同参呀!我们这个躯壳子一口气不来,就是一具死尸,我们所以放不下,只因为将它看重,方生出人我是非,爱憎取舍;若认定这个躯壳子是具死尸,不去宝贵他,根本不把他看作是我,还有甚么放不下?只要放得下,随时随地,不论行、住、坐、卧,动静闲忙,通身内外冷冰冰只是一个疑念,平平和和不断的疑下去,不杂丝毫异念;一句话头,如倚天长剑,触其锋者,灭迹销声。还怕什么妄想?有甚么打得你的闲人?那个去分动分静?那个去着有着空?如果怕妄想,又加一重妄想;觉清净,早已不是清净;怕落空,已经堕在有中;想成佛,早已入了魔道。所以只要识得路头,则运水搬柴,无非妙道,锄田种地,总是禅机;不是一天盘起腿子打坐,才算用功办道的。
甚么是老用功的难呢?老用功用到真疑现前的时候,有觉有照,仍属生死;无觉无照,又落空亡。到这境地实在难,很多到此洒不脱,站在百尺竿头,没法进步的。有等因为到了这境地,功夫有些微把护,又没有遇着甚么打不开的境界,便自以为无明断尽,功夫到家;那晓得天天坐在无明窟里过日子还不自知。忽然遇着一个境界,便打不开,作不得主,依旧随它去了,岂不可惜!或有等到了真疑现前的境地,空中发点慧,领略了古人几则公案,便放下疑情,自以为大彻大悟,吟诗作偈,瞬目扬眉,称善知识,这种人自误误人,罪过无边。又有等把达摩老人的「外息诸缘,内心无喘,心如墙壁,可以入道」,和六祖的「不思善,不思恶,正恁么时,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」的涵义错会了,便以坐在枯木岩边为极则,这种人以化城为宝所,认客地作家乡,婆子烧庵,就是骂此等死汉。
什么是老用功的易呢?到这时只要不自满,不中断,绵绵密密做去,绵密中更绵密,微细中更微细,时节一到,桶底自然打脱。如或不然,找善知识抽钉拔楔去。寒山大士颂道:「高高山顶上,四顾极无边;静坐无人识,孤月照寒泉;泉中且无月,月是在青天;吟此一曲歌,歌中不是禅。」头二句是说独露真常,不属一切,尽大地光皎皎地无丝毫障碍;第三句是说真如妙体,凡夫固不能识,三世诸佛也找不到我的处所,故道无人识;孤月照寒泉三句,是他老人家方便譬喻这个境界;最后二句怕人们认指作月,故特别警醒我们,语言文字,都不是禅呀!
(一○)结论
就是我所说的一大堆,也是扯葛藤,打闲叉;但有言说,都无实义。古德接人,非棒则喝,那有这样噜苏,不过今非昔比,不得不强作标月之指。究竟指是谁?月是谁?参!
(本章原载于中华大典本《虚云和尚法汇》,其内容本不及如此之多而精彩,而是将《觉世》旬刊八○○——八○二期刊出的,谓从「旧书中检出原文」者,录于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