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高僧传--习禅8.唐润州牛头沙门释法融
唐润州牛头沙门释法融
【原 文】
释法融,姓韦,润州延陵(1)人。年十九,翰林(2)坟典(3),探索将尽。而姿质都雅,伟秀一期。喟然叹曰:“儒道俗文,信同糠粃;般若止观,实可舟航”。
遂入茅山,依炅法师鬀除周罗(4),服勤请道。炅誉动江海,德诱几神。妙理真筌,无所遗隐。融纵神挹酌,情有所缘,以为慧发乱纵,定开心府,如不凝想,妄虑难摧。乃凝心宴默于空静林,二十年中,专精匪懈,遂大入妙门,百八总持,乐说无尽。趣言三一,悬河不穷。
贞观十七年,于牛头山幽栖寺北岩下,别立茅茨禅室,日夕思择,无缺寸阴。数年之中,息心之众,百有余人。初构禅室,四壁未周,弟子道綦、道凭,于中摄念,夜有一兽如羊而入,腾倚扬声,脚蹴二人,心见其无扰,出庭宛转而游。
山有石室,深可十步。融于中坐,忽有神蛇长丈余,目如星火,举头扬威,于室口经宿,见融不动遂去。因居百日。山素多虎,樵苏绝人,自融入后,往还无阻。又感群鹿,依室听伏,曾无惧容。有二大鹿,直入通僧,听法三年而去。故慈善根力,禽兽来驯。乃至集于手上而食,都无惊恐。
所住食厨,基临大壑,至于激水不可环阶。乃顾步徘徊,指东岭曰:“昔远公拄锡,则朽壤惊泉,耿将整冠,则枯甃还满,诚感所及,岂虚言哉!若此可居,会当清泉自溢”。经宿,东岭忽涌飞泉,清白甘美,冬温夏冷。即激引登峰,趣釜经廊。此水一斗,轻余将半。
又二十一年十一月,岩下讲《法华经》。于时素雪满阶,法流不绝。于凝冰内获花二茎,状如芙蓉,璨同金色。经于七日,忽然失之,众咸叹仰。永徽三年,邑宰(5)请出建初讲扬《大品》,僧众千人。至〈灭诤品〉,融乃纵其天辩,商搉理义,地忽大动,听侣惊波,钟罄香床并皆摇荡,寺外道俗安然不觉。
显庆元年,司功(6)萧元善,再三邀请出在建初。融谓诸僧曰:“从今一去,再践无期。离合之道,此常规耳”。辞而不免,遂出山门。禽兽哀号,逾月不止。山涧泉池击石涌砂,一时填满房前。大桐四株,五月繁茂,一朝凋尽。至二年闰正月二十三日,终于建初,春秋六十四。道俗哀慕,官僚轸结。二十七日窆于鸡笼山,幢葢笳箫,云浮震野,会送者万有余人。传者重又闻之,故又重缉。
初融以门族五百为延陵之望家为聘婚,乃逃隐茅岫。炅师“三论”之匠,依志而业。又往丹阳南牛头山佛窟寺,现有辟支佛窟,因得名焉。有七藏经书:一佛经,二道书,三佛经史,四俗经史,五医方图符。昔宋初有刘司空造寺,其家巨富,用访写之,永镇山寺,相传守护。达于贞观十九年,夏旱失火,延烧五十余里,二十余寺并此七藏并同煨烬。嗟乎,回禄,事等建章,道俗悼伤,深怀恻怆。
初融住幽栖寺,去佛窟十五里,将事寻讨,值执藏显法师者稽留,日夕谘请,经久许之。乃问融所学,并探材术,遂寄诗达情,方开藏给。于即内外寻阅,不谢昏晓,因循八年,抄略麤毕,还隐幽栖,闭关自静。房宇虚廓,惟一坐敷,自余蔓草苔莓,拥结坐床,尘高二寸,寒不加絮,暑绝追凉,藉草思微,用毕形有。然而吐言包富,文藻绮错,须便引用,动若珠联,无不对以宫商,玄儒兼冠。初出幽栖寺开讲《大集》,言词博远,道俗咸欣。
永徽中,江宁令李修本,即召仆射静之犹子,生知信向,崇重至乘。钦融嘉德,与诸士俗步往幽栖,请出州讲。融不许,乃至三返方遂之。旧齿未之许,后锐所荫搉。及登元座有光前杰,荅对若云雨,写送等悬河,皆曰闻所未闻,可谓中兴大法于斯人也。
听众道俗三千余人,讲解《大集》,时称荣观。尔后乘兹雅闻,相续*轮,邑野相趋庭宇充(外门右壹)。时有前修,负气望日盱衡,乍闻高价,惊惶府俞,来至席端,昌言征责,融辞以寡薄不偶至人,随问荅遗,然犹谦挹告大众曰:“昔日如来说法,其理犹存。人虽凡圣,义无二准”。
初武德七年,辅公托跨有江表,未从王政。王师薄伐,吴越廓清。僧众五千,晏然(7)安堵(8)。左仆射房玄龄奏称:“入贼诸州,僧尼极广,可依关东旧格,州别一寺,置三十人,余者遣归编户”。融不胜枉酷,入京陈理。御史韦挺,备览表辞,文理卓明,词彩英赡。百有余日,韦挺经停。
永徽之中,睦州妖女陈硕真,邪术惑人。傍误良善。四方远僧,都会建业。州县搜讨,无一延之。融时居在幽岩,室犹悬磬,寺众贫煎,相顾无聊。日渐来奔,数出三百。旧侣将散,新至无依。虽欲归投,计无所往。县官下责,不许停之。
融乃告曰:“诸来法侣,无问旧新,山寺萧条,自足依庇。有无必失,勿事羁离。望剎知归,退飞何往。并安伏业,祸福同之。何以然耶?并是舍俗出家,远希正法。业命必然,安能避也。近则五贼常逐,远则三狱恒缠,心无离于倒迷,事有障于尘境。斯为巨蠹,志异驱除。安得琐琐公途,系怀封着。并随本志,无得远于幽林”。
融以僧众口给日别经须,躬往丹阳四告士俗,闻者割减不爽祈求,融报力轻强,无辞担负,一石八斗,往送复来。日或二三,莫有劳倦。百有余日,事方宁静。山众恬然,无何而散。于时局情寡见者,被官考责,穷刻妖徒,不能支任,或有自缢而死者。而融立志滔然,风尘不涉,客主相顾,谐会琴瑟。遂得释然,理通情洽。岂非命代开士,难拥知人。寒木死灰,英英闲出,寡斯人矣。
时有高座寺亘法师,陈朝名德,年过八十,金陵僧望法事攸属,开悟当涂。融在幽栖,闻风造往。以所疑义,封而问曰:“经中明佛说法,言下受悟。无生论中,分别名句、文相,不明获益。法师受佛遗寄,敷转法轮。如融之徒,未闻静惑。为是机器覆塞?为是陶化无缘?明味回遑,用增虚仰。必愿开刦盘结,伏志违承”。
亘良久怃然告曰:“吾昔在前陈,年未冠肇,有璀禅师,王臣归敬,登座控引,与子同之。吾何人哉,敢当遗寄”?遂尔而散。融还建初寺,潜结同伦,亘重其道志,策杖往寻。既达建初寺,有德善禅师者,名称之士,喜亘远来,欢愉谈谑。而善与融同寺,初未齿之。亘曰:“吾为融来”。忽轻东鲁,乃召而问之,令叙玄致。即坐控举,文理具扬,三百余对,言无浮采。于是二德嗟咏满怀,仍于山寺为立斋讲。
然融仪表瓌异,相越常人,头颅巨大,五岳隆起。眉目长广,颡颊浓张,龟行鹤视,声气深远,如从地出,立虽等伦,坐则超众。而心用柔软,慈悲为怀,童稚之与耆艾,敬齐如一。屡经轻恼,而情忘瑕不顾。曾有同友,闻人私憾,加谤融身,詈以非类,乃就山说之。
融曰:“向之所传,总是风气。出口即灭,不可追寻。何为负此虚谈,远传山薮。无住为本,愿不干心”。
故其安忍刀剑,情灵若此。或登座骂辱,对众诽毁,事等风行,无思缘顾,而颜貌熙怡,倍增悦怿。是知斥者故来呈拙,光饰融德者乎,传者抑又闻之,昔如来说化,加谤沸腾,或杀身以来诮,或系杅以生诽,灭迹内以死虫,反说面欺大圣,斯徒众矣。而佛府而隐之,任其讪诽。及后过咎还露,或生投地穴,或死入泥犂,天人之所共轻,幽显为之悲恸。而如来光明益显,金德弥昌,垂范以示将来,布教陈于陆海。
注 释
(1)润州延陵:今江苏丹阳。
(2)翰林:文翰之林,犹文苑。
(3)坟典:即「三坟五典」,泛指中国古代典籍。
(4)周罗:又作周罗发,出家之人剃发时,保留于头顶之少许头发。
(5)邑宰:即县令。
(6)司功:唐代州府佐吏自录事参军外,还设有司功、司仓、司户、司兵、司法、司士六参军。
其中司功主管官园祭祀、礼乐学校等事务。
(7)宴然:㈠日出时温暖气,㈡安然。
(8)安堵:安居。《史记。田单传》:「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,令安堵,燕将大喜。」
【译 文】
释法融,俗姓韦,润州延陵(今江苏丹阳延镇)人。十九岁,已饱读诗书,风神俊逸,曾感叹道:“儒道俗文,如同秕糠;般若止观,方是舟航”。
遂入茅山,依炅法师出家,修习精勤。炅法师乃当时佛教界一高僧,遐迩闻名,道行高深。法融依之修习禅定,于空静山林中凝心宴坐,二十年精进不懈,遂深入妙门,精通佛理。
贞观十七年(公元六四三年),在牛头山幽栖寺北岩下,别立茅茨禅室,日夜修习,从不间断。几年之间,前往修禅者有一百多人。在禅室初建、四壁尚未筑起来时,其弟子道綦、道凭于室静坐修禅,有一野兽,其状如羊,进入禅室里,鸣叫扬蹄,用脚踢他俩,见两人毫无反应,遂走出禅室,四处游走。
此牛头山上有一石室,深可十步,法融在里面静坐,有一条一丈长的蛇,双目发光,吐舌扬威,在洞口盘绕了一个晚上,见法融一无所动,遂游走了。法融在此石室中静修了一百多天。
此山以前常有虎患,人迹罕至。自从法融入住此山之后,行人来往不绝。又感得群鹿来此听法,毫无恐惧之感。其中有两只大鹿,在禅室处听法三年后才离去,其慈善根力,甚至连野兽都变得很为温顺。甚至可以把食物拿在手上喂养野兽。法融所住禅室之厨房,在一大壑之上,泉水上不来。
他乃徘徊数步,用锡杖指着东岭说:“过去远公拄锡庐山东林寺时,用杖击壤,朽壤出泉,此乃诚感所致,不是虚言。若此地可居,当有清泉自溢”。后来,东岭之上果然流泉飞涌,泉水清白甘美,冬温夏冷。即刻激发起登峰的意志,于是回舍取釜。此地的水重量很轻,是其他等容器水的一半重。
又贞观二十一年十一月,于岩下讲解《法华经》。当时雪花飘满石阶,而听法者络绎不绝。曾获得二朶花,状如芙蓉,金光闪闪,七天之后,又忽然不见了,众全叹为奇异。永徽三年(公元八五二年),邑宰请他至建初寺讲解《大品般若经》,听者多达上千人。当讲到〈灭诤品〉时,法融更是剖析精微,口若悬河,大地突然为之震动,钟鼓绳床都左右摇晃起来,众皆惊惶不已,而寺外之民众却一无所觉。
显庆元年(公元六五六年),司功萧元善再三延请法融出住建初寺,法融遂对诸僧说:“此次一去,归日无期。分合离散,道之常规”。遂出山门,禽兽哀号,逾月不止。山涧泉池,沙石齐涌,顿时把房前塞满。房前之四株大梧桐树,也一时凋零。至显庆二年闰正月二十三日,入寂于建初寺,世寿六十四。道俗哀号,宫僚云集。二十七日,葬于鸡笼山。出葬那天,幢幔遍野,笳箫震天,送葬的人达一万多人,追悼思念的人聚了又集。
起初,法融尚未出家时,其双亲曾与当地一望族之闺秀订有婚约。法融不接受这门亲事,遂逃入茅山。其时止住于茅山之炅法师乃精通三论之高僧,法融遂从他受业。其后又往丹阳南面之牛头山佛窟寺。该寺有辟支佛窟,因而得名。窟中有七藏经书:一曰佛经,二曰道书,三曰佛经史,四曰俗经史,五曰医方图符等。过去刘宋时有司空刘氏建造此寺。
其家乃一方巨富,遂找人抄写,永镇山寺,相传守护。到了贞观十九年夏天,因久旱失火,延烧五十余里,二十多寺,与此七藏经书也一同被烧毁了。其时道俗哀悼,不胜悲伤。
当初法融住幽栖寺时,离佛窟约十五里地,准备寻访所遗之经书,曾经负责保管经书之显法师的稽留,他遂日夜谘请。经下起他的一再请求,显法师乃问法融所学内容,并试探其才学,法融遂寄诗达情,显法师才拿出所遗下之经书,但只让他在家里查阅。法融遂不分昼夜,一读八年,略得经书之大概后,又复回幽栖寺,闭关静修。
其房间里,除了一个坐具,空徒四壁,蔓草青苔,长满床下,尘高二寸,寒不加衣衫被褥,暑不吹风纳凉,藉草思微,终日默默。但每吐言,寓意深宏,文采华丽,须便引用,动若珠之缀聊,无不对以音律,玄儒兼弘。离开幽栖寺后,开讲《大集经》,言词丰瞻博达,深为道俗二界所钦敬。
永徽年间,江宁令李修本即将升任仆射。他崇尚佛法,钦敬法融,率诸士俗,步行至幽栖寺,请他出来讲经。起初法融没有答应,一连请了三次,才接受其请。法席一开,便引起轰动。他义理精湛,口若悬河,听者均说实乃闻所未闻,佛法中兴,在于此公也。前去听讲的道俗二界共三千多人,时称盛会。
自此之后,他法轮相续,大弘禅法。朝野争趋,门庭若市。当时有些无知之徒,想前往诘难,法融对答如流,潇洒自如。他对大众说“「过去释迦说法,其理至今犹存。人虽有凡圣之区别,而义理本无二致”。闻者皆都称赞不已。
唐武德七年(公元六二四年),李唐平定了吴越诸郡,当时僧众有五千人安居。左仆射房玄龄上书奏道:“东南一带,僧尼极多,可依关东旧例,每州置一寺,三十人,其余的人都遣散归俗”。法融乃入京陈理。御史韦挺,备览法融所上奏表,见其词理真切,文采飞扬,韦挺遂有停止沙汰僧尼之意。后与房玄龄商议,过了一段时间后,才停止沙汰僧尼。
永徽年间,睦州妖女陈硕真,邪术惑众,祸及佛门。各州县搜检甚紧,四方僧众,纷纷逃至建业。其时法融住在幽栖寺,僧众饥寒交加,无可奈何,许多外地僧人,又前来投靠,最多的一日来了三百人。本寺之僧人即将离散,外来之僧众又无处依止。意欲投奔他处,又无更好的去处。县官又下令,不许收留外来僧人,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。
其时法融即对大家说:“一切僧众,不论旧部抑或新来,值此法难之际,大家应该患难与共,同舟共济。因为大家都是释门弟子,共希正法,既是业命必然,又怎能逃避得掉呢!请大家暂勿离开幽林,本寺虽小,足以让大家安身。不要让心里的妄想追逐,迷失于尘与障境”。
之后,因为寺中日用粮食不足,他亲自到丹阳向诸士俗化缘,闻者施舍踊跃。法融愿宏大不辞辛劳的肩担,一次或一石或八斗,来来回回,一天有时候走二、三趟,从来不感觉疲累,因为如此,众僧方才得以糊口度日。此事经过百余日方息,众僧方才散去。当时之情势甚是严酷,有不少僧人被官府追逼,走投无路只好自杀。而法融立志不移,不染风尘,若非高人,焉能如此!
当时,有高座寺亘法师,乃陈朝名德,金陵高僧,年已过八十,教化道俗。法融在幽栖寺时,闻风造访,向他请教一些疑难经义,曰:“经中明说佛法言下得悟;无生论中,又分别名句、文相,不说当下获益。法师乃佛法之所寄托,又常转*轮,对佛法甚是精通,像我法融这样的人,至今未能开悟,不知是根器太钝,还是与教化无缘,请望法师慈悲为怀,给予开示”。
亘法师沉思良久才对法融说:“我过去尚未成年在陈朝时,有一璀法师,很受王公大臣们之崇敬,登座讲经,与天子无异。我是什么人,岂敢担当佛法所寄之重任”?此次造访,就这样不欢而散。
法融回到建初后,潜结同伦,誓志弘法。亘法师听到这个消息后,十分赞赏其道志,策杖前去找他。到建初寺后,正好遇上德善禅师。德善禅师乃是名称之士,见亘法师远道而来,十分高兴,与之叙谈良久,两人均未语及法融。亘法师后来才说:“我为法融而来”。遂召之对谈,三百余对,均无虚语华词,两法师十分赞叹,遂于山寺为立斋讲。
据载,法融其人相貌与众不同,头很大,五岳高隆,眉目广长,脸颊开阔,龟行鹤视,声气深远,站立则与众人一样高,坐则高众人一头。其心地善良,慈悲为怀,不论童稚还是老人,他都礼敬如一:虽屡经恼扰,但他很快就把它遗忘了。
曾有同学加谤于他,法融听后却说:“这种诽谤如同风、气之类,出口即灭,又何必去为这些东西烦恼、生气呢”!其安忍若此。有登座辱骂或当众诽谤之者,他把它视同一阵风,根本不加理睬;因而使得这些诬人之徒犹如仰天而唾,不但不能对法融有所损害,反而更显示出他之德操。
这有如昔日如来说法,加谤沸腾,但佛陀置之不理,任其诽谤,到后来,那些诽谤佛陀的人,或生投地穴,或死入泥犁(即地狱),为天人之所不齿。而如来光明愈显,金德弥隆,垂范以示将来,布教遍于四海。